旧绍兴的记忆：水乡、风俗与童年的回音

文/盛大侠

旧绍兴的故事，像一幅被岁月浸湿又缓缓晾干的水墨画，边缘已泛黄，但核心的几笔却依旧鲜明。我在五六岁光景，母亲常带我和二弟住娘家——绍兴福全赵家畈（Xinhua Village)外婆家。外公早逝，外婆也在我周岁时离世，老宅由大舅舅赵伯森和大舅母支撑着。大舅舅在萧山土特产公司工作，很少回家，小舅舅还不满二十岁吧。外公赵有生家底殷实，属村里富农，砖墙宅屋带天井，天井里常年放着两口七石缸，雨天接水，既防火，也显大户人家的气派。

那时，赵家畈大多人家用稻草作燃料，只有靠漓渚方向的大山边才有柴可烧。外婆的厨房墙壁因年长而黑漆漆，灶台简陋，灶堂边堆满稻草。米入淘箩，去河江淘洗几下便下锅，稻草火力不旺，饭是闷熟的，却香得难忘。门口一条小河江上常有小船来售小麻壳(蛤贝)，一毛钱盛三大碗，大舅母用踏洋车给人家做衣服挣的钱去买，丰盛了我们的饭桌，流口水的我们很满足。

老绍兴农村人不讲究卫生，淘米、刷粪桶在同一个埠头。老宅河江边是一排粪坑，雨天，男人们都喜欢蹲在“坐马”上聊天，绍兴话，乡下方言我们听不懂：“你研沙西？”“来哉，居起哉，瞎牢瞎牢的，贼介套……”大舅母用鞋底打表兄东东时，东东求饶：“我物实介来，我物实介来……”声声入耳，犹如昨日。幼小的我们听不懂，却觉得新鲜，有血有肉，也喜欢听。

粪坑后面是一座座四面包括顶部用石板砌成的长方形坟墓，用石灰填缝，内葬着死人，有些甚至已裂开可见里面遗骨，石板坟上放一堆土，长着几撮茅草，随风飘摇，似在招魂诉苦。大家习惯了，也不怕。家里生活饮水靠伯英舅舅用木桶去前面河埠头挑，那里江面宽阔，水质好些。桥头边有一南货店，售些洋肥皂，洋油，洋火，粗草纸什么的，农活后，属大家都喜欢聚集的地方。绍兴人，人人会游泳，不学自成。夏季，小孩甚至大人剥掉裤衩，站在桥上往河江里跳，岸边围着许多人，尽管有调皮的喊"都来看"，女人见的多了也不奇怪。游泳后，男孩甚至大人懒得上裤衩，裸奔串门，女人也不回避。

大舅母高兴时，会给我们讲故事，其中一则我一直牢记着。绍兴旧俗有一个习惯，娘舅到家走亲，要宰鸡，舅母或姨母来走亲，要宰鸭。一日，娘舅到家，主人家立即拿起菜刀，去抓鸡，鸡吓坏了，躲进了缸缝里不敢发声。鸭开心了，“嘎嘎”叫个不停，意思是说"嘎嘎，哪哪″，它躲在缸缝里。主人抓住了大公鸡，正要下刀时，娘舅说，今天只是顺便路过，不准备吃饭了，主人只好把鸡放了，大公鸡逃过了一劫。又一日娘舅母到家做客，主人家赶紧找鸭，这时候的鸭早已魂飞魄散，躲进了屋的角落，公鸡和母鸡拖长音的“喔——喔——喔——”短促的“咕咕”“咯咯”，"喔喔，咯咯″意思是说它躲在屋的角落里。主人当然很快将它捉住，宰了。

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？有一定的寓意啊。它像一面镜子，照出了人性的机敏与命运的无奈。鸡和鸭，一个沉默、一个张扬，结局却截然不同。沉默的鸡因祸得福，张扬的鸭却因声丧命。绍兴的旧俗里，藏着生活的许多智慧：有时，沉默是金；有时，喧嚣是祸。而大舅母讲这故事时，眼角的笑意里，或许也藏着她对生活的洞察——在那个贫瘠的年代，懂得“躲”与“忍”，才能活得长久。

如今，赵家畈的老宅早已被小舅舅翻建了新宅，河江上的桥还在，水也清了许多。七石缸、石板坟、稻草灶、粪坑边、绍兴方言、裸奔的夏天、大舅母的故事，都像一场旧梦，梦里有腥甜味的水汽，也有生死无常的叹息。旧绍兴不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，而是时间本身——它用方言、用风俗、用一口闷香的饭、用一座桥下的跳水声，告诉我们：人活一世，不过是在缸缝间探头，在“嘎嘎”与“喔喔”之间，等待一个未必公平的判决。

但那些记忆、那些方言、那些故事，却像天井里的七石缸，雨水一落，便满满地溢出来——盛着旧绍兴的烟火与人情，也盛着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。

可谓:

七石缸贮岁，稻草灶生香。鸡静逃刀，鸭喧赴汤。

桥影水声中裸童跳江，坟头茅草摇，替旧绍兴招魂短长。

方言未冷，故事尚烫。低头，满缸都是忘不了的故乡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