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阳山庄记

七月十八日，晨光熹微。绍兴南高速入口处，四家八口已然聚首。老金的黑色丰田与老胡的白色大众静泊薄雾中，车灯洇出两团暖黄。女眷们窸窣交换着昨夜备好的零食袋；男人们指尖在屏幕上划动，导航蜿蜒的蓝线指向远方——金华磐安县管头村的朝阳山庄。

八时整，引擎齐鸣。车轮碾过减速带的颠簸，竟似启程的鼓点。我摇下车窗，朝老胡挥手示意领路，潮湿的晨风灌入车厢。妻子正将防晒霜匀抹臂上，凉丝丝的膏气与窗外早稻的清香悄然交融。

车入群山。杭绍台高速如银链缠峰，隧道明灭，恍若穿行时空。过牌头服务区，山势陡然峻拔。后排长我十岁的胡大哥忽指窗外：“快看！”但见云海翻涌处，数座青峰破云而出，如天垂水墨。妻子举手机欲摄，光影却被隧道切割成碎裂的斑驳。

十时三十分，导航女声报达。簇新的民宿区，“朝阳山庄”四字格外醒目。院中，主人家张老板靛蓝碎花围裙沾着面粉，已候多时。身后砖黄小楼，盆景葱茏。西墙边，木瓜海棠果实累累，猩红点点，蓦然点染陆游诗句：“碧鸡海棠天下绝，枝枝似染猩猩血”之境。

胡大哥年长，居二楼东侧。我与老胡、老章三家栖于三楼。推开走廊尽头的301室，新刨松木的清香裹着潮气扑面。北窗外，后山竹林正俯首低吟，万千青梢沙沙，如春蚕食桑。窗台陶罐里，几枝新鲜石斛垂着淡紫风铃般的花朵——想是女主人的悄然心意。

正午餐厅，人声鼎沸。四张圆桌围坐着绍兴、杭州、萧山等地常客三十余人。张老板端上三尺乌木托盘，盛着磐安“卷饼筒”：薄如蝉翼的面皮，配有炒粉丝、蛋丝、卤肉等十数种馅料，需自行动手。老金夫人失手撒了满桌，笑声四起；老胡铺展保鲜膜的妙法，被尊为“卷饼博士”。最惊艳属老板娘自酿的杨梅酒，琥珀琼浆在壶中轻漾，入口酸甜挟着山野粗粝，喉间竟泛起岩缝青苔的幽凉。

餐后小憩，三楼走廊静极，日光炙烤外墙的微响隐约可闻。妻子在薄被下蜷如虾米，我翻阅自大堂取来的《乌石村志》。泛黄纸页诉说着这座由黑色玄武岩砌就的古村，六百余年风雨沧桑。台风“丹娜丝”的外围云系掠过窗棂，雨滴在玻璃上画出瞬息万变的溪流。

下午三时，雨势暂歇。八人撑伞，向乌石古村行去。柏油路渐成卵石小径，路旁野芋叶大如伞盖，积水自叶心滑落，在鞋尖溅起碎银。转过茶田，整片乌石建筑群赫然入目——数百民居皆以本地火山岩垒砌，经年累月，石面泛出青铜器般的幽光。最古老的“四合院”天井内，雨水顺着瓦当滴落青石承露盘，叮咚声与檐角铁马清音和鸣。胡大哥引众人穿行于五十余栋明清至民国古筑间，指尖抚过“龙湾堂”石壁的凹凸刻痕，神情肃穆如临古物。

五时返程，暮云四合。山庄石灯笼已亮，暖光映着堂前大圆桌。晚餐有红烧鳊鱼、白切黑猪肉、柴火豆腐、野芝麻菜拌香干等特色菜。土灶烤红薯最是诱人，撕开焦皮刹那，蜜色薯肉腾起的热雾里裹着山雨的清冽。张老板笑谈早年用乌石砌猪圈：“冬暖夏凉，猪崽长得快。”谈笑间，“丹娜丝”带来的阵雨骤至，雨帘垂落，将我们隔成暖黄安宁的一隅。

餐毕，女眷们占据四方桌，对家包红心战局已开。我们几个男人撑伞，探访南首游步道。手电光柱刺破雨夜，照亮路边野艾草上蜗牛留下的银痕。老胡忽指溪涧：“快看！”数点幽绿荧光正逆雨而飞，忽明忽灭，恍若星辰悄然坠入凡尘。

翌日破晓，我与妻轻掩房门而出。后山石阶湿滑如油，腐殖土气息混着菌菇腥甜扑面。攀行百余步，妻扶竹喘息，我衬衫后背已紧贴脊梁。半山野栗林中，山雀啄食隔年残果，窸窣声里偶有果壳坠地的闷响。不觉间，已行至乌石古村观光点。

乌石村农特产市场早市正喧。露湿松针衬着新采的牛肝菌，竹筛里老南瓜与茭白堆叠。蓝布褂老妪柴刀劈开竹筒饭，糯米裹腊肉的咸香瞬时弥漫。转角处，妻发现售卖土豆、青瓜的小摊。靛蓝包袱布上，白色蜡染花纹蜿蜒，恰似昨夜萤火虫的轨迹。摊主老妇缺颗门牙，娴熟操作手机收付，找零时解下腰间荷包——竟是彩条包装带编成的鲤鱼，沉甸甸装着硬币。

回程改走柏油路。晨雾中遇荷锄农人，箬帽下黧黑脸庞笑出深褶：“买这么多，开杂货铺啊？”他肩挑的两筐番茄随步轻晃，如一对摇曳的红灯笼。妻忽拽我衣袖——道旁废弃的乌石碾盘上，几只松鼠正搬运山核桃，见人来也不惊逃，只竖起蓬松尾巴，机警凝望。

第五日清晨五时半，与老胡驱车赶尖山镇大集，光景鲜活如画。长街两侧棚铺连绵，绿莹莹的大辣椒、豆角、黄瓜、紫茄，竹鞭笋、水灵桃、黄澄梨堆叠满目；鸡鸭扑翅声、人语喧哗声交织。老胡夫人沉迷“紫郡参茸”铺内的石斛，最终携数斤而归。我挤入人堆，抢得最后四根排骨——当地名产金华两头乌。此行既饱览尖山集市烟火，更满载山野风物。

离别时分，山庄细节愈发清晰。张老板用保鲜膜裹好的新蒸馒头给每车一份，肉香透纸，萦绕指尖。车启动瞬间，三楼窗台那瓶石斛花蓦然映入后视镜——紫瓣凋零泰半，残蕊于风中作着无声的告别。

归途静默。妻膝头布袋里，乌石村的麻油与尖山镇的石斛粉气息交织浓郁。忆及今晨后山所见：薄雾中，朝阳山庄的灰瓦屋顶与乌石村的玄武岩墙浑然一体，宛如大地自然隆起的脊梁。这五日的光阴，恰似张老板那壶杨梅酒——初尝只道是寻常，待回甘涌起，方知山野的魂魄，早已悄然渗入肺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