倔郎中朱尚宪

倔郎中朱尚宪

马元文

朱尚宪是个民间中医师，医术高明，口碑极佳，但却清贫终生。为什么会这样呢？这跟他的倔脾气分不开，请容我慢慢道来。

朱尚宪是我的同学，学习成绩很好，特别是对文言文非常有兴趣，许多艰涩的古文他都能轻松过关。1964年初中毕业，因为成份不好，考不上高中，只好打道回府。

他的家在距绍兴城外约十里的南池镇。他家有五兄弟，三个哥哥通过读书分别在山西和河南工作，三哥因为身体不好，在家学医，还有一个老母亲。他家的粮户关系很特殊，叫做“社供应户”。既不算城镇居民，也不算农民，这些人一般是村镇上的小商小贩，手工业者，和无业游民，粮食由附近的生产队供应，他们拿钱买粮，身份非常尴尬。人们用念佛老太婆的口头语来戏称他们为“罪过人户”。现在这种身份已经成为历史了。

尚宪回家后既不能支工支农，又不能下地务农，怎么办呢？天无绝人之路，当地有个王姓的名老中医，是他们的亲戚，而且他的三哥已经拜在他的门下，尚宪耳闻目睹，对中医非常感兴趣。于是要求拜师学医。王老医生平时对他也比较了解，知道他做事认真刻苦，而且对医道颇有悟性，欣然同意。

数年后，医术大有长进，在附近已稍有名气。文革期间，因为成份不好，他们一家被赶到当地的农村干农活。他们的母亲年事已高，他的三哥腰不好，只靠他一人挣工分，生活十分拮据。 屋漏偏逢连夜雨，1977年他的家乡南池遭到了千年不遇的龙卷风，大风过处屋倒人伤。他家也被龙卷风擦了一下，不幸中招，还好是大白天，都不在家，人没事。 得到消息，我们几个同学，华家骏，汤孙龙和我连忙一起赶到他家看望。

灾区的的景象很凄凉，龙卷风所到之处都是断墙残壁，好几家还死了人，正在办丧事。他家的房子倒了一半，已经不能住了，只好借宿在亲戚家。当时虽然国家比较困难，还是拨了专款补贴受灾群众，不过尚宪家还是因为成份问题，不給补贴，真是雪上加霜。

文革后，国家为了振兴中医，在民间中医中进行了选拔考试，入选者可以进入医疗机构成为正式职工。尚宪也参加了，而且考得很成功，他和他的三哥，还有他们的师弟都超过了录取分数线。但是当时还是讲究成份，在政审关，他们两兄弟还是因为成份不好被剔除了。他们的师弟顺利进入了卫生院，因为医术高明，后来还成为卫生院的院长。

为了有更大的发展空间，九十年代初，尚宪在绍兴市区三角道地买了一间旧房子，并在那里结婚生女（后来拆迁，换了半套新房）开始在绍兴市区行医。尚宪到绍兴后，选择了在药店坐堂。因为他的方子药味少，价格低，效果好，很受病人的欢迎，尤其是中低收入者的青睐。人们口口相传，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了。尚宪爱看书，爱钻研。到他那里去，如果没有病人，他总是一杯茶，一支烟，一本医书，看得津津有味。有的书不知看了多少遍，他还是乐此不疲。他说：这些书我基本都会背了，但这是不够的，需要细细的体味，看一遍有看一遍的收获。而且我对中医是出自心底的喜欢。他很看不惯那些动不动就用十七八味二十味药，用名贵药，开好多帖药的所谓名医。他认为，让病人化大价钱看病不是本事，用药要精，几味药可以解决的，就用几味药，决不多加。能用便宜的，就不用贵的。他开药不超过三帖。他认为两三帖能治好，为什么要开七八十来帖呢。如果吃了三帖效果不好，可以及时调整，有利于病。能让病人好得快，少花钱，这才是真本事！尚宪在治疗外感时病（四时外感热病）方面造诣颇深，尤善活用“伤寒论”经方，麻黄汤，桂枝汤及其类方。他以叶天士为榜样，不死守原方，通过对“伤寒论”的深刻理解，从而活用经方，药简力专，随证化裁，以轻灵见长。他在运用这类方剂时，常以经方中的几味核心药物为基础，数量不多，常在4—7味之间，力求药力集中，又根据四时气候特点，个人体质特性，进行极其精准的加减化裁，用最精简，最恰当的几味药组合，直指病机核心。真正做到了“师其法而不泥其方”将古方用活，用精，用巧。

去年，我们的同学王世泽感冒了，咳得很厉害，去大医院看中医，开了好多药，都不管用，忽然想起以前咳嗽时尚宪给开的药方还在家中，连忙翻出来到医院，找了个资历尚浅的医生，要求抄个方子。那个医生没有架子，也很负责，仔细看了说：这个方子我知道，叫桂枝麻黄汤，对咳嗽很有效，不过麻黄有毒，需要根据情况调整数量，仔细配伍，比较麻烦，现在很少人用这个方子了。根据你人胖多湿，湿盈生痰，体寒乃火，咳嗽微喘，头重无力的情况，方子以麻黄，桂枝汤各半，加减配伍，共七味药，非常对症。于是按照老方子开了三帖。结果第一帖喝下去，咳嗽立止，三帖之后病痛全消。尚宪对朋友，尤其是老师，同学都非常热情。找他看病，二话不说，仔细诊治，分文不取。如果家人行动不便，一个电话，当天必到。因此我们家人与他都很熟悉，他是我们的义务家庭医生。

因为他的医术和医德得到许多病人的认可，找他看病的人比较多。有个卫生院慕名聘请他去坐诊。我们都为他感到高兴，以前考试合格却不能进单位，现在终于有个旱涝保收的工作了。谁知不到半年，他又出来了。为什么呢？原来他去卫生院后还是老样子，坚持开小方，不但药味少，帖数少，更要命的是尽量不开名贵的药。医院里病人多了，但营业额却增加甚微，同事，领导委婉的提醒他，要吃饭，得赚钱。但他还是我行我素，最后只好一走了之。

其实药店坐堂也有提成，我们也劝过他，你开小方很吃亏，永远也富不起来。他说我下不了手，良心上过不去。尚宪是个执着的人，对于中医出自内心的热爱，但是对于西医却是一百个不相信。

俗话说自做医生手生鸡爪疯。近年来他一直咳嗽，自己开几帖药，好了又咳。我们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，他就是不信。 直到 2018年11月21日，尚宪突然感觉很不舒服，于是打电话给华家骏，家骏立即陪他去市第二医院挂急诊，发觉血压很低，血氧饱和度也不到90，ct检查结果是心肺衰竭，要立即住院。十多天之后，又检查出肺结核，于是又转到 市立医院。期间华家骏，陈庭辰一直忙前忙后帮助他排忧解难。我去医院看望他，他很高兴，但马上下了逐客令：你身体也不好，这里还是少来为妙，快走。

心里想的还是他人！想不到竟是与他最后的诀别！他自知病入膏肓，不愿身上插满管子作无用的挣扎，更不愿增加妻女的负担，在市立医院又住了十多天，就坚决要求出院，拗他不过，只好出院，专门配置了呼吸机，准备打持久战。那知第二天就病情突然恶化，永远离开了我们。

尚宪走了，令人难以忘怀。他的人生坎坷不平，但困难从来没有压倒过他，也改变不了他一颗善良的心。他不是一个完人，而且很倔，他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。不过他用一生的行动，证明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医生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