登刻石山记

　　一九七三年春，横溪公社党委杨炳泉书记、手工业社郑忠本主任和我等三人，奉公社革委决定，至嵋山大队蹲点。嵋山大队盘踞在秦皇刻石山腰，全大队百来户人家、五百余口人，除却嫁入之女外，皆姓郦。大队久负先进之名，然此去任务并非表彰，乃为解开缠绕大队数年的一桩账目糊深案：大队长郦某某曾预支款项若干，称用于缴纳农业税及购买化肥，税确已上缴，化肥亦已施入田地，唯独预支凭证仍握在会计郦某某手中，历经时日久远，究竟钱款何去何从，早已混沌难明。聊会计坚称账目未销，郦大队长则坚言发誓：“钱款早已如数支出，我何曾私吞分毫？”

　　于是我们三人以蹲点的名义来到了嵋山大队。楊炳泉书记因掌管着公社大事工作繁忙，只是有时偶儿上山来。我和郑忠本两人是常驻在大队的。吃住在大队茶场内，自带粮食自己做饭。蹲点驻队曰子里，白天常去山间地头转转，挥汗如雨，与村民同劳作；夜晚则挑灯夜访，辗转于大队长与会计之间。两方各执一词，句句在理，句句又如同绳麻缠绕，纠葛难解。我与郑忠本反复推敲，终如雾里看花，难断是非曲直，唯余账目如一团乱麻，静默无声地横亘在眼前。

　　立夏之日，晨光熹微，草木间已透着初夏的暖意，无意间在茶厂旁的竹林里挖到了一颗黄花头毛笋，农谚说：立夏立夏毛笋侘歌，立夏之日，挖得毛笋一颗，运气蛮好。我与郑忠本对视一眼，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一个念头：暂别这团纠缠不清的乱麻，去登一登我们日日抬头仰望的刻石山吧！刻石山当地人惯称其为“峨嵋山”，更有俗谚流传：“秦望山高不及峨嵋山半截腰。”——其巍峨高耸，已在口耳相传之间矗立。

　　初登之路尚存人工痕迹，石阶层层拾级而上，两旁挺立着修长而粗壮的毛竹，翠色逼人，竹影婆娑，在风中轻轻摇曳，发出飒飒清音。再往上攀援，石阶悄然隐去，脚下只剩羊肠小道，蜿蜒于浓密丛林之中。林木参差，枝叶交错，遮蔽天光，显出深沉的绿意。此日天公作美，风和日丽，及至山顶，清风徐来，拂面温柔，天空澄澈如洗，万里无云，胸中浊气仿佛也被荡涤一空。

　　山顶处赫然卧着一块巨石，人称“棋盘石”，相传曾有仙人在此对弈，故得此名。巨石历经岁月风雨剥蚀，四周边缘已显出嶙峋的残缺之态。其面阔达十几平方，因常有人登临，石面被踩踏得平坦光洁。山顶树木稀疏低矮，视野无碍，正是极目骋怀的绝佳处。我们小心翼翼跨上这古老的棋盘石，向东望去——目光越过山峦，竟能直抵绍兴城垣，更远处，大海如一抹朦胧的灰蓝绸带铺展于天际；转首向北，钱塘江大桥竟纤细如丝线，杭州南星桥一带的轮廓亦在极目之处若隐若现；再环顾西、南两方，唯有连绵不绝的会稽山峦，层叠起伏，莽莽苍苍，如凝固的碧涛涌向天边。

　　立于巨石之上，俯瞰苍茫，“登高望远”之古意霎时涌上心头。天地之气如此清澈，心神为之一振，俯瞰人间，不由得默想：那山腰村中，令我们昼夜难安的账目谜团，其核心无非一张薄薄的预支条据，一张纸而已。会计将其紧握，视若凭据，大队长则视其为灼手的烙印，急欲摆脱——然而此物在亘古山川的映照下，不过一粒微尘罢了。它虽真实地存在过，却终究无法与这横亘千年的磐石、与眼前奔涌不息的群山万壑相提并论。那纠缠如麻的账目纠纷，在浩荡山风与辽阔视野里，其沉重竟如薄雾般被轻轻吹散了。

　　昔日账目如迷局，账册里每笔数字皆如棋子，执着于方寸之间，进退得失便成纠缠不休的执念。此刻立于仙人对弈的棋盘石上，俯瞰人间，方才彻悟：天地方为最宏阔的棋盘，人世间营营役役，无论为名为利为清白，不过皆是这无垠棋局中微小挪移的一枚子。山下的账目糊涂事，固然关系二人名誉、大队村清平，但若以山岳度量，以光阴称量，其重几何？其争几许？得失盈亏，终究会沉入山脚那条若耶溪溪流深静水，汇入无声的岁月长河。

　　我与忠本默然伫立良久，四野无声，唯有天风浩荡拂过耳际。下山时，来时崎岖的小径仿佛也变得顺遂了些许。腿肚子虽已微颤，但步履间竟生出奇异的轻松。行至山腰，回望那棋盘石，已如一枚温润的灰白棋子，安然嵌入青山的巨大怀抱。

　　回到山下茶厂驻地杨炳泉书记和大队郦仁芳支书正在闲聊，抬眼望见我们问：你俩去棋盘石了？忠本与我已然相视一笑。那笑容里，有山巅的风息，有云影的舒卷，亦有某种难以言传的释然与澄明——纠缠的账目并未自动解开，然而立于天地之间，俯视过山峦如海，我们终于寻得一种超越账簿数字的度量衡。人心之执，如山间雾霭，再浓重，终究会被亘古不变的山风拂去；而所谓真相，有时亦如同那棋盘石边缘被风雨剥蚀的痕迹——重要的并非石角崩落几分，而是它依然托举着登临者的双足，使人得以望见山外之山，天外之天。

　　回望刻石山巅，那棋盘石依然静卧。它不言，却早已道尽：当人立于足够高远之地，俯察尘寰纷争，便知营营心力所争的尺寸黑白，终究消融于永恒山河的无言大序之中。